我有不少文藝副刊主編朋友,他們的職場處境越來越不好。
從近二十年前開始,報社當局一旦察覺閱報率降低,廣告收入下滑,就會拿他們開刀,在社務檢討會議上總要出現這樣的指控:「副刊編的究竟是些什麼玩意兒?根本沒人看!」
這話嚷了二十多年,常使在任的主編懷憂喪志,恨不早生數十載,身當六、七○年代、即使是資源匱乏的媒體環境,起碼佔據十到十二分之一的版面,往往是龐大中產
知識階層的讀者攤開一份報紙之後首先寓目之處。
如今已邁入中年的主編們都還記得,從前又從前──當他們還年輕的時候──副刊上一篇文章登出,擲地頗聞迴響;偶有辯難異論,每能興動筆戰。
那是一個可以將不同家數的思想和感性訴諸公議的熱鬧時代。
這份從六○年代末持續到八○年代中期的熱鬧,曾經提供給不只一
個世代的人豐富的人文教養。曾幾何時,副刊卻淪為媒體主管階層不消思索卻能橫加怪罪的販售負擔?
到了部落格數量快要比人口多的時代,主編們不
斷乞靈於新人,求同於分眾,還是要捱不少「沒能跟上時代」的罵。
有的報紙早就裁撤了這個版面,還大言夸夸地聲稱:非華文地區的報紙幾百年來也沒見出過每日副刊,然則留之何用?
仍然勉強在職的主編們只能繼續在「沒人寫、沒人看」的空言指責之下撐持其無米之炊。
他們心裡一直有句話在反覆:「總還有人在讀作品吧?」
誰記得上周小說前情
一日,我忽然遲鈍地發覺這處境究竟是怎麼造成的了。
某主編來約連載稿,聲言以周為單位,
大篇幅刊出數萬字之中長篇。
我不假思索地回答:「我若是答應寫這稿,就是害你!」
因為我敢斷言:時至今日,根本沒有一個讀者能夠記得上一周刊出的小說前情如何。
這份體會不難理解,連我自己每天在電台說上一段我已經熟極而流的古典長篇,都還得隨手注記,當天說到了哪裡;誰會記得七天前因篇幅有限而中斷的情節呢?
我們所求聞於報紙副刊的許多好奇心──尤其是翻開一部長篇小說時的種種期待──已經徹底被紛紜起落卻又牽絲攀藤的各種新聞取代了:消失了
三十年的銀幕玉女驀然出現,賣起了名牌皮包;欠債落跑的秀場主持人偶然被狗仔發現了行蹤,遂有重蹈江湖、復出還債之議;曾經當紅的實力派歌手、言情劇台柱、知名教授暨副縣長與星路、情路皆坎坷的現任立法委員……都成為介入他者婚姻或婚姻被他者介入的當事人;乃至於更多我們這些俗人生命中未必能免、又不可
測知的小小愛慾悲歡,也都有了真實搬演的舞台。
更不可思議的是,一個遭起訴、拘押而眾叛親離、卻瘋狂追求「與汝偕亡」的前總統,居然還能染指
選舉資源的分配。
他所複製的,不正是《天龍八部》裡痴妄興復「大燕國」的「慕容復」,還在墳頭向前來朝拜的村童分發糖果嗎?
而現任總統則顯然是個比《西遊記》裡的唐僧還要庸懦、還要愚腐的妥協份子,除了求媚於小妖邪魔,「匿怨而友其人」之外,虧得還保有了道德劇所設定的安全瓣膜──總之他還不是個壞蛋。
我們的人生與現實,正在全面性地模仿庸俗小說,這種仿作的結構斷裂、破碎卻糾纏、交織,永遠沒有結局──卻因為浮沫般起落的事件彼此逐時取代,掩飾了我們在整體情節上的失憶;也由於對庸俗的模仿太深,遂讓我們失去了更艱難的好奇。
作者:張大春 2009年03月31日 蘋果日報